齐白石门下才女王若梅


王若梅,1909年生,原名广楣,祖籍山东观城,晚清时迁徙兖州。祖父王衍恒,字毅庵,清同治、光绪年间任兖州教谕。

父亲王泽同,字鲁生,光绪丁酉科拔贡,后来又到日本留学,毕业于弘文学院,回国以后,曾任江西省优级师范学校教务长、北京打理院推事。民国初年被聘为山东大学教授、兼任社会教育处经理。1927年王鲁生被聘为北平大学法学院教授,他是学识渊博的学者,长于诗词文章,书法、绘画均造诣精深,书画之名传布在京津齐鲁。1933年四月因脑溢血突发,在北平逝世。

王氏一门,人才杰出,早年在兖州,便誉满乡里。费县王氏清朝咸丰年间定居于兖州以后,两家视为族亲。到民国初年,与翰林学士王景禧、王小隐父子,往来愈加密切。

王若梅女士,幼年时就表现出聪颖才智,6岁进济南蒙养园上学,9岁进历城竞进女子小学,13岁起在山东省立女子中学读书,向来学习成绩优异,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他的父亲重视对子女的家庭教育,在自己家中教她和几个学童,读完初级课程以后,较早涉猎经史子集中主要古典名著,兼及写作诗词文章,练习绘画书法。对日课作业要求甚严,就是父亲外出他乡时,仍要求她半个月寄一次作业。1923年春,远在江西省的父亲见到女儿的作业有了进步,欣然命笔题写了两首诗:

音问于今不后时,汝今念我我曾知。

寄来诸课都看遍,最惬心怀是小诗。

寄诗亦足当承欢,况把诗情写素纨。

不讳王家誉儿癖,早应持与外人看。

幼年习作,已博得慈父欣慰,多年教学功夫已见成绩。识者得见,也会有较高的评价。

成功背后,有个长期耕耘的历程。王若梅生前常回溯已见记忆深刻的往事:父亲指导练字,大约在她10多岁时,规定要她集中练字,连写小楷字三天,一天要写一万个字,直到写得力疲背酸。现在还能见到的她17岁书《梨花诗》,方寸行楷,工稳飞动,功力极其精湛。少年时代书名已誉满泉城,登门求作品者甚多,尤其长于书扇,空白扇叶,一经她写字,画画,便成了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在济南她家住处离大明湖、趵突泉都不算远,星期天里,常常跟随双亲游览。在自古多名士的泉城,优美的山光水色,婉约的李清照,豪放的辛稼轩,都影响过她。尤其家庭中的文人风气对她熏陶最深。

1928年,王若梅考入国立北平大学艺术学院中国画系。起初,本来打算读文科大学,因艺术学院人才荟萃,师资雄厚,离家又近,才改为报考这个学校。

由徐悲鸿、林风眠创办的这个艺术学院,始建于20世纪20年代,这两位大师都是最早的院长。齐白石、陈半丁、于非暗、李苦禅、胡佩衡、吴镜汀诸师,都是著名大家。入学后第二年起主要师从齐白石。她原是学郓南田的,后来对齐派工笔草虫下过苦功夫,画得很像老师且神采飞动。她的艺术才华和学识素养,使得齐老师很器重她,倍加奖掖,悉心教导。提示她学习绘画,“一要苦练,再要博学,要有所精长,更要注重全面发展”。

那时候,艺术学院专车从跨车胡同接白石老人到学校上课。有一回课堂上老人着重讲述章法构图,在检阅学生作业时,见到有几幅画上的小草虫画得很精彩,引起注意,掂量了一番便挥毫补景,做课堂示范。边画边讲授:主宾关系,实虚处理,动与静的配合,粗与细的对比、呼应等。讲课结束时,数了数,补画完成了八幅斗方画,王若梅未配景的画便由老师合作完成了。齐白石还一一题上了字,如:“柳石未与虫工,写意也。广楣画蝉,白石补景并题记。”“广楣画虾写生,吾亦为水草留照,白石山翁题。”有幅画上写着“白石画瓷器,文广楣先画虫。壬申秋。白石年七十又二题。”时在1932年。

王若梅保存下来的有:蝉,补柳与石;双虾,补水草;飞土元,补瓷盘、茶盅;蝼蛄,补稻叶。其它四帧,由老师收藏。如此鼓励,在场同学无不投以感动、羡慕的神色。

此后,齐白石见她进步甚快,还为她题写过:“广楣此作,大有精进”等语。

一本精裱的《工笔草虫册》,首页款题:“民国第一戊辰(公元1928年)试学南田草衣赋色。”是王若梅入学那年所作。画幅上或以草虫为主,或着重描绘花草。蝴蝶、蜜蜂,或飞或停;金鱼、草鲹,或游或戏。主体刻画到细如毫发,补景用笔简略,落落大方。烘染衬托,主次分明。她擅长于为画幅上的小生命传神,画得惟妙惟肖,呼之欲出。拟人描写,弦外有音,画中有意。与南田、白石画相较,师承之外,亦别具个人风貌。

书法、篆刻课程,齐白石也曾主讲授课。课堂上王若梅曾经将写好墨稿的一方石章给齐老师看,老师把印章要求讲了一番,便磨掉原字,重写“王若梅”三个篆字,王若梅动刀细心刻成,自己也很满意,晚年作品上,还常常钤用这方印。

王家和吴镜汀家是亲戚关系,师生接触也多,且画风接近,均属文静典雅一路。王若梅曾经持画请教吴镜汀老师过目,吴老师看了看,细心题了款,不料写上了吴镜汀作画,这幅画因之被老师留下,说是用来赠送友人。

在艺术学院上学五年,王若梅毕业后和同学高阆仙一起,应聘到北平市第一图书馆工作。她们两人仍旧和齐白石老师保持联系,工作之后,一些亲身经历也与老师相谈,老师的为人深深影响着她们。凡是自己比较满意的画,或又有了新的收获,总想及时向恩师汇报。

齐白石过生日,她们及早赶去祝寿;每年的春节,晨曦中就去拜年。老师每见她们俩动手整理画室,便很高兴;她们干活细心,老师最为放心。到街上去为老师买东西,回来总把价格、数量全讲清楚。

画室里有个套间,是老师家的画库,珍藏着许多作品,家人也不得随便入内,但对她们却是破例的。

1934年春天,中山公园中的一个画展上,展览出王若梅的工笔花鸟画,得到好评,有人欲出重金求购。王若梅向齐白石报告了这事,老师也为此高兴,一面深情地说:“目标要更高,一幅画,挂到什么地方都是区区小事,艺无止境,前路方长。”道出了老人家的希冀。

齐白石总喜欢学生带了作品来看。跟老师一起看画,往往话语不多,对于作品的成败,皆以会心。齐白石有时随手画上几笔,他深知,让学生得到收获,莫过于此。

20世纪50年代初,创刊不久的一本《美术》杂志上,有篇关于昔日北平艺坛的文章,提到30年代北平三大女画家,其中之一就是王若梅。王若梅见到以后说:“这一定是齐老师说过的。”

王若梅在京华8年中,齐白石先生先后送给她许多画。

日寇铁蹄,最先踏上我国东三省。虎视眈眈,注目山海关内。老人画了一张丝瓜,题字曰:“此瓜有纹无瓣,有垂涎者,无从分也!广楣存,勿传他人。白石甲戌。”这是一位爱国的艺术家愤怒心情的表白。

这些作品的命运让人叹息。王若梅心肠好,知道兖州这小城市,难于见到齐白石原作,初来兖州时,就将这些视若拱璧之作公开展示。后来大都毁于“文革”中,那是,适值冲击齐翁,在勒令、恐吓中,被迫交出大师佳作,付之于火,甚为可惜。

1936年元月,王若梅要和邓冰先生到广州结婚,白石老人听说,特意精绘《荷花鸳鸯》,装裱相赠。落款从右上端写起:“邓冰先生、若梅女弟结婚纪念,白石齐璜。”师生别离时各自心情可见一斑。

1936年5月,夫妇南下,白石老人又特意作巨幅作品《虾蟹图》赠给邓冰,《雏鸡、竹笋》赠给若梅,并题:“……行程八千,三叹拈毫。”表达惜别之情。在广东期间,她常常怀念恩师,迢迢万里,不能亲去看望,就多次精制荔枝若干、龙眼干之类邮寄北平,那时齐老师已咬不动这种东西,聊寄心意罢了。

齐白石收到远道寄赠的礼物,感慨良多——女弟子在南国处境,异地风光人情,“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诗句不由浮上心头,命笔作《荔枝》斗方一帧,颗款曰:“东坡不辞长作岭南人,吾亦有句云‘再梦无由到广州’,与东坡进一层。”遥遥相距,深切思念,寄以远慰。(此画编入荣宝斋《齐白石画谱》)

邓冰先生,在北大读书,毕业后,又攻读日文、英语,两次获大学文凭。1920年在北平时和毛泽东相交,遂即投身革命。解放后,任龙川县民政局长时,还收到过毛泽东写给他的亲笔信。1958年,毛泽东南下视察,在湖南又给邓冰写信,这时邓冰已成右派,村里人就没把这封信交给他。(此信现陈列于龙川博物馆)

邓家田地虽少,生活却还充裕,但王若梅立志奋斗,不依赖于丈夫和家庭,愿将一已之力贡献于社会。去广州四个月,便到广东省教育厅任职。次年二月,调动到广州市第二女中教课。此后,先后任教的学校还有“九龙导群女子中学、龙川县立第三中学、县立第一中学、广东省立老隆师范学校、龙川县立景韩中学、县立第四中学、县立佗城中学等。初教图画,后来服从学校需要,承担起语文和历史课教学。她做教师仅日寇入侵广州沦陷时,逃难九龙,中断三个多月。时局动乱多变,辗转盘醒桓,抚养子女,奔驰衣食,家人离散,忧患重重。1959年春来到兖州后,生活才稍稍安定下来。

1957年反右,遭到不公平待遇的丈夫,被强迫下乡,管制劳动。一日,疲劳到极度,烧饭时跌入锅中烫死。王若梅到兖州不久,就从广东龙川传来这一噩耗。

全国最高艺术学府的本科毕业生,艺术大师的入室弟子,才华横溢的女画家,一生中长期从事中等文科教学。以先人为榜样,承继长辈的遗志,投身教坛,教书育人,勤奋地培育一代又一代人,她无怨无尤。1955年起为龙川人民代表;60年初任兖州政协委员。作品参展、发表、获奖,南北桃李时传信息,是她最感欣慰之事。

世人很少有人像王若梅这样以为火一般地感情温暖他人,甘霖般的热情滋润他人。她的家世、学历、阅历、才智本来都是足以弦耀的,她却从不宣扬,回避谈自我优越,宽厚地把有求于她的人,拜她为师的年轻人,当作朋友对待。有时在街上逗引乞儿,语言也是温和的。

从她年幼时写在大仿上的范石湖田园诗,能够窥见先翁对她的影响。服务社会与专业创作,创作为功利她决不为,艺术的品位不得降低。她的文学素养与绘画艺术相得益彰,更见功力。60年代初这类活动纵然是低温的,她却以火山爆发般的热情对待。展览会上她精湛的艺术作品,给人以美的享受,和她课堂上的语言一样,同样是爱的奉献。

一直到“文革”初期,才仅有大儿子一人参加了工作;长女、次女读中专、大学;二子、三子读初中。经济生活的重压,三年困难时期物资的贫乏,缠身的痼疾,都未能束缚住她,经常乐陶陶地谈诗、论画,打算着手创作,弥补失去的时光。每每念及绘画,花甲老人便焕发了青春。

她曾和三五个年轻人结伴游泰山、游曲阜,去体验生活,采集素材。登泰山时,照顾她年高体弱,原打算到中天门即返,可她一到山下,仰首望岳,便兴致高昂起来。见到“孔子登临处”石碑,她似在寻觅行哲的行踪,历经千年,改朝换代,日月不息,江山不移,沧桑变迁,感慨良深。到中天门稍稍休息,她不由自主地向着快活三里走去,那劲头不亚于年轻人,终于登上了南天门,并至泰山极顶。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首杜甫20多岁来兖州探望父亲时所作《望岳》诗,她幼年时代便已熟记,向往了多少年,于今终于得偿夙愿。

以她灼热的感情,想要描绘的题材很多,她的诸多艺术构思,当欲付诸笔下时,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文革”初,学校里斗“黑帮”,这位退休多年的老人亦未幸免于难。揪斗、批判、蹲牛棚、写检查,激进派们几欲升级打她为黑帮,一向淡泊名利的老人,没有扭曲自己的人格。一些她曾视作朋友的人在运动中的卑劣行径,从骨子里冒出的冷气、凶气、煞气,遭到她的鄙夷和唾弃。一次,要她在“黑帮”群中跪下时,她更高地仰起头来,质问:“我有什么罪?”铁骨铮铮,凌严寒而不屈,恰如她的名字。

重新拜观王若梅与她父亲遗作,品赏绘画和书法的风格,由作品联想其人品,父女俩何等相似。自幼家庭里的书卷气氛,尊翁笔耕实践使她耳濡目染,浸淫于兹。本是闺秀才女,后来却甘心做辛勤的园丁。

于文学,从屈原到鲁迅;于书法,从钟王到康有为;于绘画,从徐熙、黄筌、恽南田到齐白石;于巾帼,从蔡文姬、李清照到秋瑾。历代杰作和从作品中看到的古代哲人的影子,历史、文化精神的积淀,倾注于她的心灵,融会于她的笔端。无怪老人逝世时,人们惋惜她“带走了满腹学问”。

《红楼梦》、《西厢记》、《聊斋》是她最爱读的书,能复述书中大意,背吟那些诗词名句。几部唐诗、宋词选集,在手头已经很多年。“文革”中到西安大女儿家时还带在身边。常常和她接触的人,最能感受到她言谈中的诗味。在家中一静下来,孩子们便依偎在妈妈身边,听她一段又一段讲述《聊斋》故事。“大跃进”年代里,带领学生参加频繁的劳动课,以讲故事解除疲劳。多疼爱这些天真的孩子。那时学校不开外语课,应学生要求讲英语给他们听,引起了孩子们的兴趣。她还会德语、法语,生前却没有派上用场。

“大跃进”到浩劫十年的时尚和她的文人风采很难契合,她又不愿掩饰自己。她的心对任何人都是坦诚的,坦诚到甚至让人担心她会因此上当。“文革”初期她终于体味到上当了。但她对依旧诚心相待。高洁品质令人景仰。

王若梅老人生三男二女:长子邓都,大学毕业,现为地矿部高级工程师;长女莉莉,在广东三埠家电厂任宣传干部,长于书画;次女娜娜,医科大学毕业,在东南大学工作。她们的丈夫均为高级工程师、教授。满门俊彦,才智杰出,各有专长。

予拜师王老,蒙赐教多年,奖掖提挈,获益良多,慈容清音,宛在眼前。感先生恩惠,历时愈久,思念愈深。老人于1973年谢世,倏尔20余年,早欲落笔成文,愧才学疏浅,拙笔所记,恐挂一漏万,今为补史志缺秩,勉强为文,以志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