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酒壶


在家没事,从旧橱柜里翻出一把锡酒壶,颜色虽变得乌黑,形状却没改变,硕大的肚子,高挑的腰,把儿叉在腰里,嘴子翘得老高,活脱脱一副变形女侠的形象。别看它外表冷漠孤傲,胸腔里可曾经是一个日征月逐的世界,所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是也。

早些年,在乡下,锡壶可是酒席桌上一道闪眼的风景。谁家来了三亲四戚,必用锡壶烫好了酒,远远地把酒斟得像一道瀑布,那白亮亮的弧光,散着热气,喷着馨香,渲染着主人热诚待客的融融气氛,酒未下肚,盛情早已在席面上荡漾开来。

印象中,老家人喝酒皆用酒壶,锡壶只是其中一种,其他还有陶壶、泥壶、端子(一种小葫芦制成的)以及瓦呆子。这瓦呆子其实就是茶壶,可以坐在炭火上把酒煨热。逢上大的宴会,司酒者提着瓦呆子挨桌添酒,每桌上的酒尽管有喝完的时候,但是这瓦呆子里总是满的。乡下最热闹的当数嫁娶和新屋上梁,因此主人家也就特别讲究酒器,酒杯要白,酒壶要能装,就连勺子也得一溜匀,不得有杂色。锡壶的好处是免了瓦呆子之劳,可以直接放进热水里烫酒,烫出的酒既温热又可保不走酒气,而且锡壶精巧漂亮,筛起酒来潇洒自如,熟练的老手可以点筛,飞筛,斜筛,偷筛。

这偷筛全在于玩点蒙人的小技俩,比如客人坐在你右首,你左手执壶,将右手臂抬高示意他吃某道菜,以便挡住他面对酒壶的视线,等到他将注意力集中在那菜上,你巧运左手从自己怀里伸出去,把他酒杯倒个大满。锡壶倒起酒来要停就停,决不淋漓泼洒,因此手脚总是做得天衣无缝。

另外,锡壶在有文化的人面前还是一个话题。三五文人相聚,酒至半酣,就念出了那半截对联:提锡壶过西湖锡壶掉西湖惜乎锡壶?据说这副对联问世已有百年之久,一直没人对出下联。但酒席上谁也不服输,总会对出一些蹩脚的下联,往往令人捧腹。

打制锡壶并没有一个工厂,甚至连个铺子也没有,锡匠挑担家什沿村串户叫喊“打锡壶,打锡壶!”我小时候总以为他喊的是“打媳妇”。有一回在我三舅家终于看见打制锡壶的全过程。一砣锡,加温擀成薄片,在模子上围成轮廓,然后焊接起来,安嘴子,插把子,最后打磨擦光,讲究的在壶壁上用针刺出主人家的名字。我那时极羡慕这锡匠,三两个小时,一把壶完工,而后便是闲扯,坐等主人家的一顿酒饭。锡匠怎么还不走?我问三舅母。不能让他走了,财酒还没喝呢。三舅母告诉我,招待锡匠的这顿酒席叫暖壶酒,即使家里一滴酒没有,借也要借壶酒来,以图日后好聚足财气。想不到一把小小的锡壶,还有许多讲究。

锡酒壶烫酒喝保健康,那是一定的。冷酒伤胃,热酒易醉,但是醉了马上就能醒来,就凭这一点,锡酒壶善莫大焉。

近些年喝酒已不作兴用酒壶,尤其锡壶更是被冷落在一边。酒席上,拿来酒瓶,迫不及待地撕开盒子,拧开盖子,拔掉塞子,咕里咕噜往大玻璃杯中倒下去,生怕谁抢了去似的,一副刺配沧州囚犯途中特赦开饮的样子。酒瓶倒干了,啪,扔在地上,倘若喝过三五瓶开外,地上的酒瓶首先成了醉汉,这里一只,那里一只。席散人走,遍地狼藉,令人想起匪盗打家窃舍后留下的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