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语言学上看来,宜章绝对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在其他地方,话语上通常都有一定的方言代表,比如吴方言、粤方言、闽南语等等。但是处于湘南大地的宜章没有,方言学上虽把宜章列为西南官话区,实际上这里话语犬牙交错,互相渗透,往往一个村子与一个村子之间话语就截然不同,难以理解。现在语言学上把这一带称为“湘南土话区”。不过还好,在这中国方言土话最为复杂的地方,这里是典型的双方言区,对于宜章的大部分人来说,都至少会说两种话语,一种即为自己家里的土话,用于在家里交流;另一种即西南官话,用于外面的大众场合或与其他地方的人进行交流。
也正因为话语众多,而且分布交错,互相影响,互相融合,又受到强势的西南官话的影响,因此,常用的词汇都有文白两读之分。比如,同一个“家”,在本来的话语中。特别是很口语化的词语中,应该读为“ga(人家)”一类的音。但是受官话影响,在文绉绉或者说官方话的引进词语中则读为“jia(国家)”了。这种情况特别常见。
根据相关的研究,宜章的土话可以分为三个大片:
赤石片 即宜章所说的“上乡话”,主要分布在县城东北部的瑶冈仙镇、长策乡、里田乡、新华乡、平和乡、赤石乡以及杨梅山镇的部分村,以赤石乡土话为代表。
梅田片 主要分布在中部铁路沿线的麻田镇、梅田镇、浆水乡等地,以梅田土话为代表。
一六片 宜章所说的“下乡话”,分布在南部的迎春镇、一六镇、岩泉镇、黄沙镇、栗源镇以及长村乡、东风乡、白沙乡、笆篱乡、天塘乡、关溪乡、莽山乡等地,以一六土话为代表。
三种土话各有特点,一般来说彼此不能通话。
除了官话和土话,还有一种所谓的“军话”,这种话类似宜章官话。分布范围较小,主要在下乡的笆篱堡、白沙圩、关西圩一带。另外,东风、天塘、莽山等乡讲的土话,实际是具有当地特点的客家话。
赤石话、梅田话和一六话是宜章土话的典型代表,“军话”是受到这三种土话影响的官话变体。究其原因,下乡人都知道,宜章有三堡——栗源堡、黄沙堡和笆篱堡,在古代的时候作为军事重镇挺立在山岭重重的宜章南部,当时的军官和士兵,按照现在的话说那就是公职人员,自然是说“普通话”的,也就是当时在政府衙门交流所用的官话。而这些军官士兵据《宜章县志》记载来到后便驻扎在了宜章的栗源、黄沙和笆篱等地,在当地娶妻生子,世代繁衍,因此,所操用的官话潜移默化中自然而然受到了当地土话的影响。现在看来,军话除了音韵调与宜章官话相类似,在词汇和俗语上与宜章官话差别却很大。事实上,无论宜章的各种土话发音语调有多大的差别,所用词汇很多却是一致的,比如下面这些常用词语:
天光(天亮) 光窗(窗户) 枱桌(桌子) 嬉搞(玩) 打莽练(夸夸其谈) 打白练(聊天) 食、呷(饭、酒、菜、茶、烟……) 打梦冲(做梦、行事鲁莽) 天狗食、呷月(月食) 天晴(晴天) 锯丝(刨花) 蠢妾人种、哈婆(蠢才) 讲、话(说) 话事(捎话) 打跤(打架) 做好事(办喜事) 莳田(插秧) 鸡埘(鸡窝) 鸡公(公鸡) 鸡婆(母鸡) 猪、牛、马牯(公猪、牛、马) 猪、牛、马婆(母猪、牛、马) 牛牸(小母牛) 打飞脚、走(跑) 行(走) 寻(找) 上圩、赶闹子(赶集) 卵扯(生气) 扯卵堂(乱说) 卵里卵堂(不正经) 游离鸭趟(游手好闲) 滚水(开水) 背时(不走运、倒霉) 小菜(普通蔬菜) 屋(房子) 房、耳房(屋子内部的房间) 禾坪(晒谷坪) 禾线(稻穗) 纸炮(鞭炮) 怪(埋怨) 潲(猪食) 面(脸) 面帕(毛巾) 膝脑骨(膝盖) 浆丝网(蜘蛛网) 失错(无意、不小心) 田(水田) 土(旱地) 日头(太阳) 月光(月亮) 天星(星星) 拐子(小偷) 喊(叫) 眼鼓(眼红、羡慕) 读书(上学) 老弟(弟弟) 过(传染) 哄、弄(欺骗) 料理(伺候、打点) 过人家(走亲戚) 行往(交往、来往) 去食、呷酒(赴宴席) 外家(娘家) 外父(岳父) 外母(岳母) 叔侄(父老乡亲) 我们屋上、我们那边(家乡) 厅屋、门楼、祠堂(宗祠) 刀头(祭祀用的肉) 奉神(祭祀) 团近(周围) 眼(空、洞) 肚饥(饿) 养(生) 烊、溶(融化) 坐席(入席) 夫娘(老婆) 簕(荆棘、刺) 默(想到) 麻拐(青蛙) 闹(毒死) 打花(开花) 作神(认真)……
因为有别的地方所不具有的共同词汇俗语,所以稍微了解一下彼此的发音特点和声调,操不同话语的人交流起来还不至于有太大的困难,甚至你讲你的话,我讲我的话,彼此虽然不能说对方的话语,但是一般还可以大概地理解。其实真正差异大的,往往都是固定的词汇,如人称代词(我、你、他、我们、你们、他们),指示代词(这、那、这个、那个、这里、那里),疑问代词(谁、哪儿、什么时候、为什么),属格助词“的”,程度副词(真的、这么、那么)。
除了相当多的一致词汇俗语俗谚外,宜章一代的土话还有不少共同点,像在动物词后面加“牯”表示公的,加“婆”表示母的,加“崽、仔”表示小的;称呼男性往往取名字的一个字加“古”;声母zh归入z、j,声母ch归入c、q,声母sh归入s、x,声母r归入y、ni(这是个舌面鼻音)、n。普通话很多零声母字在各地土话中都有舌面后鼻音ng(像熬、澳、咬、爱、艾、隘、安、岸、岩、眼、藕、压、我、硬、颜、饿、恶),尖音少数保留,团音大多保留。
另一个重要特点是话语杂糅,细细分析来,有的像粤语,有的又像赣方言,或者客家话,但是又不完全像,总之,宜章是方言土话的大杂烩地带。
土话不土
作为汉语方言,无论其语音、声调和词汇有多大差别,相互之间沟通有多大困难,实际上都同出一流,只是因为地理环境迁徙等物理人文方面的原因,各种方言土话多多少少总保留了某些古代的语音信息,或者是秦汉,或者是隋唐,或者是元明。
宜章作为湖南的南大门,自古天高皇帝远,很少受到外界的影响。当然,宜章也自古就是移民汇聚的地带,从秦朝开始便不断有中原人来到这儿定居,到唐宋则几乎达到顶峰。因此,宜章人的族谱上大多记载着诸如“吾祖××公×朝××年间自××府徙宜章”,而且宜章人的祖上大多来自江西、河南、广东及湖南北部等地。但是宜章古代山岭崇峻,交通不便,环境恶劣,古代几乎世外桃源一样与外隔绝,移民来到后便与当地土著居民融合,对外却基本上没有什么交流,所以能够保留古音古词也是想当然的。
很多宜章人可能都会觉得自己说的土话真的很土,土得掉渣。说出来的东西压根就不知道怎么用汉字写出来,就算写出来也让非本地人不知所云,而且语音与周围本地人的话语相差尚且很大,何况普通话呢。其实,哪里知道,这些土得掉渣的东西却恰恰是汉语古音的活化石,是汉语语音发展各个阶段的见证。
一般来说,无论哪种方言,差别最大的是声调和韵母(所以这里也不讨论宜章土话的韵母系统),声母相差是不大的。这我想也就是古代的音韵学家为什么把声母称作“钮”了,“钮”者,枢纽也,把各种方言土话串联起来。不过,在宜章有的词语声母与普通话的确相差太大,没想到的是这却又是音韵学领域几个重要结论的具体体现。本人不才,在此试举几例,加以说明。
一、关于上古无舌上音。上古音是以《诗经》、《说文解字》为代表的先秦两汉语音系统。这一结论指的是“知彻澄(普通话的zh、ch音)”这组音上古尚未产生,大约到了六世纪才从“端透定(普通话的d、t音)”分化而出的。这项结论是由清代史学家、音韵学家钱大昕发现并提出的,现在已经得到学术界的一致认可。至于具体论证过程,在此不予讨论。宜章土话虽然不是全部保留,有些词的发音确实保留下来了,例如这几个词:澄(水很浑浊,放在桌子上澄一下)、砧(砧板)、啄(鸡啄米)、值(这头牛值多少钱;哎呀,你娭毑和你买了新衣服,好值得啊)、猪、竹、胀(胀谷)、装(装饭)。
二、关于古无轻唇音。这同样是钱大昕发现并提出来的,具体论证过程,在此也不予讨论。其意思即大概唐朝及以前汉语中的“非、敷、奉、微(清唇音,现代普通话的f和w)”是不存在的,清唇音是唐末宋初时期从“帮、滂、并、明(普通话的b、p和m)”声母中分化出来的。在宜章各地土话中保留的部分词,也同样证明了这一点,这些词如:浮(东西从水里浮上来),蜂,孵(孵鸡崽),网(浆丝网),望(望天狗),痱(沙痱子),蚊(蚊虫),繁(树木的果实很繁),微(落微雨)。
需要说明的是繁和微两字,在宜章土话中,形容果树的果实很多,军话就叫pei44,考察起来,其本字就为“繁”(涉及阴阳对转),文言文说“其实甚繁”就是说果实很多的意思。还有落微雨(mei21 v44),刚开始总会想到“梅雨季节”这个词,细想来是不同的,梅雨季节是因阴雨连绵,导致南方大部分东西发霉,又值南方梅子黄熟之际才这么叫,而宜章土话所说的mei21 v44特指那种像牛毛一样细的飘飘洒洒的雨,而且并不专指梅雨季节的雨,是以我确定其汉字本字为“微”。
三、关于阴阳对转。就汉字读音的音节结构来说,凡是用元音收尾或者没有韵尾的韵叫阴声(如普通话“马ma214、妙miao51、花hua55”);凡是用鼻音m、n、ng收尾的韵叫阳声(如粤语南nam21、男nam21,普通话安an55、眼yan214,普通话房fang35、梦meng51);凡用塞声-p、-t、-k收尾的韵叫入声(如粤语急gep5、滑wat1、麦mak1)。在汉语语音的发展中阴声或入声的韵尾都可能失去,这样阴声或入声就转变为阳声了。同样,阴声和入声之间也可能因为韵尾的发音部位相同而互相变化。这就叫阴阳对转,通常这都是语音学界用于解释《诗经》等先秦韵文押韵问题的。不过,这在宜章土话中却很常见,入声韵转变为阳声韵自不必说,宜章各土话都没保留古入声。阴声转为阳声却相当的常见(口语词中),如:
古代以-m结尾的字 南、胆、淡、蓝、衫、减、咸、眼、男、粘、镰、签、甜、谭、三、淹、盐、添、店、针、今(这些字赤石话全部、一六话部分没有鼻音)
古代以-n结尾的字 兰、弹、粉、便、棉、剪、天、钱、前、新、亲、真、山、门、村、孙、分、转、选、船、圆、远、县(这些字赤石话全部、一六话部分没有鼻音)
古代以-ng结尾的字 公、凳、藤、曾、灯、冷、硬、撑、兴、笼、红、坪、病、名、睛、痛、工、宗、蜂、风、梦、虫(这些字赤石话全部、一六话部分没有鼻音)
可见,阴声韵转为阳声韵在宜章土话中的普遍。不过,古代以-m结尾的字丢掉鼻音很容易理解,因为这些字都是发出元音后才把口闭上,跟古代以-n结尾的字发音确实相差很大,所以在宜章土话中不会像普通话一样把古代以-m和以-n结尾的字都归入到以-n结尾。但是连古代以-n结尾和以-ng结尾的字在土话中也失去鼻音这就让我很迷茫了,一般的说来,全国各地的方言土话古代以-n结尾和以-ng结尾的字都是最容易保留的。
四、保留古义词和单音节词较多。我们大家都知道汉语在古代是以单音节词(即一个字表示一个词)为主的,到了现代汉语的普通话,很多古代单音节词都发展为双音节词了。但是在宜章土话中,依然使用大量单音节词,并且很多单音节词是现代汉语普通话不再用,却是古代汉语比如文言文中常见的。下面举出的都是宜章土话日常生活中最为常见的单音节词:
食(对应普通话表示吃、喝、饮、抽义) 讲、话(说) 圩(市场) 走(跑、逃亡) 行(走路) 寻(寻找) 屋(房子) 房(屋子内部的房间) 巷(巷道) 江(大的河流) 沟(小的河流) 禾(水稻) 岭(连绵起伏的丘陵) 山(有石头高大的山) 货(货物) 怪(埋怨) 潲(猪食) 盆(大的扁的盛器) 面(脸) 失(丢失) 田(水田) 土(旱地) 日(天) 喊(叫、叫唤) 饭(米饭) 过(传染) 惹(挑逗、惹事) 哄、弄(欺骗) 弦(边沿) 湖(小水坑、细小的凹陷地) 塘(池塘) 簕(刺儿、荆棘) 树(树木) 默(想到) 盖(盖子) 闹(毒死) 蕈(蘑菇) 凳(凳子) 柜(柜子) 索(绳子) 薸(浮萍) 郎(女婿) 摒(藏住、躲藏) 谷(稻子) 皮(皮肤) 寮(人家不多且偏僻的村子) 恶(凶狠) 箩(箩筐) 秧(刚长出来的水稻) 崽(儿子) 女(女儿) 桶(水桶) 苗(幼小的植物) 鸭(鸭子) 井(水井) 歇(休息) 企(站立) 跄(撞着) 篾(削好用于做箩筐、簸箕的竹条) 窖(地窖) 脱(脱落) 捋(顺着茎秆把东西采下) 隘(狭窄) 硬(坚硬) 米(大米) 村(村庄) 店(商店) 蜂(蜜蜂) 叶(树叶) 烊、溶(融化)
保留古义的词:食、讲、圩、走、行、寻、屋、房、巷、禾、面、失、日、哄、苗、索、隘、莳田、鸡埘、炙火、滚水、薅草、拐子……
五、关于尖音和团音。现代普通话中j、q、x三个声母的部分字在清朝之前是没有的,大约在清初才开始混入,这些混入的字是来自z、c、s与韵母i、v(鱼)或i、v起头的韵母相拼的字(尖音字),舌位靠前腭化产生音变,声母由z、c、s变为j、q、x(如尖、千、先),这样一来就造成原来j、q、x与韵母i、v(鱼)或i、v起头的韵母相拼的字(团音字)不分了,如普通话尖=兼、千=牵、先=掀,这就叫尖团合流,是语音学和方言学很重要的一个概念。在宜章土话中尖音字也基本上合入团音字了,只有少数几个保留,如一六话和赤石话的“星(天星)、心”,赤石话“性(性别)、细”,军话“尖(四角尖尖)”。
不过,团音字在更古老的汉语中实际上也是没有的,也就是说j、q、x三个声母在古代还没有出现,而是由舌根音g、k、h与韵母i、v(鱼)或i、v起头的韵母相拼的字舌位靠前腭化产生音变而来。这些字在宜章土话中倒是大部分保留,如下面这些字:
普通话声母为j,宜章土话为g的字:锯、解、教、窖、讲、江、家、价、架、街、届、介、架、角、嫁、间、豇、糨、觉、戒、界、今、痂、肩、金、斤(古代这些字的声母均为g)
普通话声母为q,宜章土话为k的字:跄、卡、掐、敲、琴(古代这些字的声母均为k)
普通话声母为x,宜章土话为h的字:蟹、行、兴、巷、瞎、鞋、下、限、咸、学(古代这些字的韵母均为h)
六、古全浊音送气与否。古代汉语有全浊音,如有相当于英语bus的浊音“b”(这个音声带要颤抖,不是普通话的b),有相当于英语dark的浊音“d”(这个音声带要颤抖,不是普通话的d),有相当于英语glass的浊音“g”(这个音声带要颤抖,不是普通话的g)。随着汉语语音的发展,都并入到声带不颤动的清音了,如普通话的“并、定、群、同”,但在汉语方言或者土话中,有的全部变成不送气清音或者送气清音。普通话是平声字变成送气清音p、t、q,上、去、入声变为不送气清音g、d、j。宜章土话比较复杂,其他土话我暂时还不清楚,在军话(天塘、白沙、笆篱、栗源、一六的ngo53 men)中古全浊声母字普通话读不送气音的字大都读成送气音,这一点与客家话和赣方言一致,如下面这些字:
普通话声母为j,军话为q的字:贱(生得贱) 尽(尽是) 禁(禁口) 近(很近) 净(干净) 旧(旧年) 就(就是) 舅(舅公) 技(技校) 轿(坐轿)
普通话声母为d,军话为t的字:洞(仁洞,地名) 病(得病) 伴(作伴) 绊(绊紧) 大(好大) 倍(几倍) 淡(太淡) 别(别个) 垫(坐垫) 断(断电) 耙(耙田) 白(白色) 地(地下) 薄(好薄) 肚(肚饥) 读(读书) 袋(细袋) 豆(豆角) 痘(出痘) 稻(早稻)
普通话声母为g,军话为k的字:概(一概) 柜(高衣柜) 跪(跪下)
普通话声母为zh、z,军话为c的字:治(治病) 撞(撞到) 重(好重) 赵(姓赵) 助(帮助) 在(在哪里) 造(造纸) 族(民族)
其实宜章土话真的不土,里面还含有金子,有待于人们去研究探索发掘,宜章土话见证着方言的交汇和汉语语音的些许脚印,还是相当有特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