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出生就有几分神奇。崇祯十三年(公元1640年)农历四月十六日夜间,山东淄川蒲家庄的商人蒲槃做了个奇怪的梦,看到一个身披袈裟的和尚,瘦骨嶙峋、病病歪歪的和尚,走进了他妻子的内室,和尚裸露的胸前贴着块铜钱大的膏药。蒲槃从梦中惊醒,听到婴儿的哭声。原来,他第三个儿子出生了,“抱儿洗榻上,月斜过南厢”,在明亮的月光照耀下,蒲槃惊讶地看到,新生儿胸前有块铜钱大的青痣,跟他梦中所见病和尚胸前的膏药大小、位置完全符合。病和尚入室,是蒲松龄四十岁时对自己出生情境的描绘。古代作家喜欢把自己的出生蒙上一层神奇色彩,李白是母亲梦太白金星入怀而生,蒲松龄是父亲梦病和尚入室而生,他解释:我如此不得志,如此困苦,很可能因为前世是苦行僧。
苦行僧转世是蒲松龄在《聊斋自志》里杜撰的宿命故事。而他一生更是相当苦,可以说三苦并存:生活很贫苦;科举失利很痛苦,创作《聊斋志异》很艰苦。他的苦是和民族苦联系在一起的,他五岁那一年,满清贵族入主中原,改朝换代,天崩地裂,老百姓水深火热。而蒲松龄始终是下层百姓的一员。
蒲松龄生活的贫苦。蒲松龄青年时在父亲羽翼下安心读书,但好日子没过多久,二十五岁时,分家了。蒲松龄的两个哥哥是秀才,两个嫂嫂却是泼妇。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整天闹得鸡犬不宁。蒲松龄的父亲只好给四个儿子分家。家分得不公平,好房子好地都给哥哥分走,蒲松龄分了薄田二十亩,农场老屋三间,破得连门都没有,蒲松龄找堂兄借了块门板,带着妻子、儿子搬进去,他分到二百四十斤粮食,只够一家三口吃三个月。为了养家糊口,蒲松龄开始了长达四十五年的私塾老师生涯。私塾教师待遇不高,一年能拿八两银子就算不错。而维持一户庄稼人最低生活得二十两,这是《红楼梦》里刘老老算的。反过来说,蒲松龄教书一年挣的钱,不够大观园半顿螃蟹宴。蒲松龄三十多岁时,四个孩子陆续出生,父亲故去,老母在堂,他到了家徒四壁妇愁贫的地步,有时他不得不卖文为活,替别人写文章挣几个钱,比如说写封婚书,写篇祭文,报酬不过是一斗米,或者一只鸡,两瓶低档的酒。蒲松龄最犯愁的就是怎样按时交税不让催税的人登门?当时官吏为了催税,搞所谓“敲比”,就是把欠税人拖到公堂上打板子,有时活活打死。蒲松龄为了交税,要卖掉缸底的存粮,卖掉妻子织的布,甚至卖掉耕牛,他抱怨土地:怎么谷穗不直接长银子?
蒲松龄多次写自己的贫困。有首诗写他看到市上卖青鱼,很想吃,但是没钱,只好“安分忘馋嚼”,青鱼很便宜,但大作家蒲松龄吃不起。他的《日中饭》写全家没有干粮吃,煮了锅麦粥,几个儿子抢起来,大儿子先把勺子抢到手里,到锅底捞稠的;二儿子拿着碗叫着吵着跟哥哥抢;三儿子刚会走路,翻盆倒碗像饿鹰;小女儿站在一边可怜巴巴看着父亲。蒲松龄的《除日祭穷神文》说:穷神,我和你有何亲,偏把我的门儿进?我就是你贴身的家丁,护驾的将军,也该放几天假。你为何步步把我跟,时时不离身,像个缠热了的情人?在古代大作家里,蒲松龄的平民特点很突出,贫困使他和下层百姓同命运,共呼吸,使他对吏治黑暗有深刻认识。
蒲松龄科举失利的痛苦。蒲松龄一生科举不得志,这不得志又恰好从少年得志开始。顺治十五年(1658),十九岁的蒲松龄参加科举考试,在县、府、道三试中名列榜首成为秀才,录取蒲松龄的是山东学道大诗人施闰章。清初诗坛号称“南施北宋”,指的就是安徽的施闰章和山东的宋琬。施闰章给童生道试出的第一道制艺题是《蚤起》。“蚤起”这两个字出自《孟子》“齐人有一妻一妾”。科举考试的八股文形式上有严格要求,写多少字,分哪些段,都有具体要求,更重要的是,内容要揣摩圣贤语气,代圣贤立言。既然题目是“蚤起”,顾名思义,就应该模仿孟子的语气,阐发《孟子》“齐人有一妻一妾”文章本义,阐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蒲松龄却写成了既像小品,又像小说的文章。文章开头写了一段,是文言文,我们用白话说出来:“我曾经观察那些追求富贵的人,君子追求金榜题名的功名,小人追求发财致富,有些人自己并不富贵却迫不及待地伺候在富贵者门前,唯恐见晚了,至于那些悠然自在睡懒觉、无所事事的人,不是放达的高人,就是深闺的女子。”这段话不像八股文,是描写人情世态的小品文,接下来,蒲松龄走得更远,干脆虚构起来,他写齐人之妇如何夜里辗转反侧,琢磨着追踪丈夫,而且想“我得起来了。”,写到妻子决定跟踪丈夫时对妾说:“你关上门吧,我走啦。”有人物心理,有人物独白和对话,很像小说,怎能符合八股文要求?但是,蒲松龄遇到的是大文学家施闰章,爱才如命的施闰章,施闰章欣赏蒲松龄对人情世态栩栩如生的描写,他加批语说蒲松龄“将一时富贵丑态毕露于(蚤起)二字之上。”把人们追求富贵的丑态,通过蚤起这两个字,写活了,写绝了。还写个批语:“观书如月,运笔如风”。大笔一挥,蒲松龄,山东秀才第一名。蒲松龄三试第一,名气很大,踌躇满志地走上了求仕之路。但他接连参加四次乡试(举人考试),都名落孙山。追根究底,施闰章对蒲松龄的赏识实际是误导,蒲松龄用写小品和小说笔法写八股,虽然得到施闰章的赞赏,其他考官却不会认可。他们都是用刻板的八股文做敲门砖取得功名,只会写这样的文章,也只欣赏这样的文章。可以说,蒲松龄最初参加科举考试就偏离了跑道。
蒲松龄31岁时到江苏宝应县给知县孙蕙做幕宾,知县就是人们所说的县太爷,幕宾就是代写公文书信的秘书。孙蕙的家离蒲松龄很近,蒲松龄三试第一后颇有些名气,孙蕙邀请了他。蒲松龄平生唯一一次混迹官场,他观察了官场的方方面面,也坚定了进入官场的决心。有一次孙蕙问他:你想仿效古时什么人啊?他回答:“他日勋名上麟阁,风规雅似郭汾阳。”有朝一日我的名字能上凌烟阁,气派像汾阳王郭子仪。这似乎很滑稽,明明是县官请来处理文稿的文字秘书,却说将来要做郭子仪那样大的官,比县官大得多的官!其实不难理解,蒲松龄如果不想青云直上,他数十年如一日参加科举考试是为什么?
蒲松龄做了半个多世纪秀才。秀才是最低的功名,却最辛苦,总得考试。各省学道任期三年,学道一到任先举行秀才考试,叫“岁考”,岁考决定秀才的等级,考得不好降级,考到一等,有了做廪生的资格,所谓“廪生”就是享受朝廷津贴的秀才。廪生有名额限制,即使岁考一等,也得有了空额才能“补廪”。岁考第二年举行“科考”,成绩分六等,考前两等可以参加乡试,考五、六等降级。乡试三年一次,纳税多的省可以录取百名左右举人。蒲松龄参加了多少次乡试?从有关资料看,十次左右。也就是说,蒲松龄为了求区区“举人”功名,用了不少于三十年时间反复参加岁试、科考、乡试。实在太可怕也太可惜了。
我们现在旁观者清,当年蒲松龄却当局者迷。因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科举制度是下层知识分子改变人生命运的唯一出路。蒲松龄一直希望有朝一日金殿对策,光宗耀祖。他反复练习,挖空心思琢磨写八股文。四十多岁时他写的八股文跟当年施闰章欣赏的文章已经很不相同。可是,他还是考不上!一方面,科举腐败,金钱和权势越来越起作用;另一方面,蒲松龄很没运气。从他写的词看到他乡试失利的具体情况。他四十八岁那年参加考试,拿到考题,觉得很有把握,写得很快,回头一看,天塌地陷!原来他“越幅”了,违犯了书写规则。科举考试有严格的书写规范,每一页写十二行,每一行写二十五个字,还必须按照页码1、2、3连续写。蒲松龄下笔如有神,写完第一页,飞快一翻,连第二页一起翻过去,直接写到第三页上了,隔了一幅,这就叫“越幅”,而越幅要取消资格还要张榜公布。蒲松龄写了首词《大圣乐》描写闱中越幅的感受:“得意疾书,回头大错,此况何如?觉千瓢冷汗沾衣,一缕魂飞出舍,痛痒全无”,他痛心疾首,无颜见江东父老。
五十一岁时参加乡试,头场考完,被内定第一名,偏偏第二场考试他因病没能考完。又是名落孙山!他的《醉太平》词写:“倔强老兵,萧条无成,熬场半生。”蒲松龄的妻子刘氏比他看得开,劝蒲松龄:不要再考了,如果你命里有官运,早就位居台阁了。山林自有乐地,何必一定要“肉鼓吹”?也就是听打着板子向老百姓催税的声音呢?蒲松龄自认为他做个进士绰绰有余,只是缺少举人这个环节。蒲松龄始终通不过的,正是举人考试,《聊斋志异》反映出强烈的“举人”情结。《王子安》写到秀才考举人有七似:入场前光着脚提着考篮,像乞丐;入场后俯首帖耳听着官呵吏骂,像囚犯;进了号房写文章,上边露头,下边露脚,像秋末之冷蜂;出了考场时神情恍惚,像出笼之病鸟;等发榜等得坐卧不宁,像被拴起来的猴;听到落榜的消息,下决心再也不念了,再也不考了,四书五经都丢了,灰心丧气,像吃了毒的苍蝇;过一阵子,又做起当官的美梦,像跌了蛋的斑鸠,重新衔草抱窝。“七似”对秀才入闱的精彩概括,没有切身体会绝对写不出来。
蒲松龄在科举路上拼搏了几十年,折磨了几十年,终于明白:“仕途黑暗,公道不彰,非袖金输壁,不能自达于圣明。”现在看来,蒲松龄的苦恼实在可笑、可怜、可悲。中国古代举人数以万计,世界级短篇小说大师有几个?但正是蒲松龄的可怜可悲可笑,成就了中国小说史上多篇精彩小说,《叶生》《王子安》《司文郎》《贾奉雉》等。因为蒲松龄对科举制度有深刻认识,《聊斋志异》是较早的集中揭露科举制度弊端和危害的作品。
蒲松龄十九岁成秀才,七十二岁成为贡生,相当于举人副榜,贡生有几种,蒲松龄是岁贡,所谓岁贡,又叫“挨贡”,就是做廪生做够年头,挨号排到了,带安慰赛的意思。做了贡生,蒲松龄得了个“侯选儒学训导”虚衔,“儒学训导”是哪级官?不是官,也没有品,算个小吏。封建社会有各级官学,国子监,府学,最低的县学。县学正教官叫“教谕”,需要举人出身,副教官叫“儒学训导”,而蒲松龄的“儒学训导”前边还加了两个字“侯选”,就是你有儒学训导资格,能不能做上?还得看山东省除淄川县之外,有没有空出位子,如果空出位子,再看有没有排在你前边的人。
对于年逾古稀的蒲松龄来说,贡生只带来精神安慰和小小的实际利益:四两贡银。县令却迟迟不肯给蒲松龄树旗匾,发规定的贡银,蒲松龄不得不一再上呈,请求县官给树旗匾,还声明,因为天旱少收,他欠了税,急等这几两银子交税。县令给他树了旗匾,那几两贡银蒲松龄却始终没拿到。我们现在看到的蒲松龄画像,就穿着贡生的官服,这是蒲松龄七十四岁时,他的三儿子请偶然到淄川的江南画家朱湘鳞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