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秋千和簪花的民俗


荡秋千

荡秋千是我国古代女子重要娱乐方式之一,而非今天儿童用来玩耍的器材。《荆楚岁时记》言:“春节悬长绳于高木,士女袨服坐立其上,推引之,名‘秋千’。”汉武帝千秋节日以之戏于后庭。秋千因为使人联想到千秋万岁的“千秋”,故被用于庆贺汉武帝生日。《天宝遗事》也有“宫中至寒食节,筑秋千嬉笑为乐,帝常呼为半仙之戏”的记载。荡秋千的女子衣袂飘飘于半空之中,就像乘风飞舞的仙子,给人一种空灵潇洒的淋漓之美。秋千之戏盛行于唐宋民间,秋千佳人也成为文人诗词中常见的美好意象。

比如晚唐的李商隐最擅长的《无题》诗之一:“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描写一个美丽、早慧、勤于习艺的少女,向往爱情,而幽闺深藏,青春虚耗,一腔苦闷幽怨,以致在溶溶春风中无心戏耍。画面凄美,解家认为“以少女怀春之幽怨苦闷,喻才士渴求仕进遇合之心情,诗中习见……征之作者生平,求之作者诗文,均若合符节,其为托喻,自无可疑”。

再如,宋词豪放派代表苏轼的《蝶恋花》:“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声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叙述作者在“枝上柳绵吹又少”的暮春时节,行走在道路上,看到荡秋千的佳人忽隐忽现,听到她的笑声,笑者无心引动路人的情思,无情是无心的无情,路人被秋千佳人引动情思,含蓄地传达出外物本无心,烦恼皆自寻的哲理思辨。

又如,欧阳修词作以婉约见长,其名篇《蝶恋花》中的“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一直为后人称道。泪眼问花的,是一多情善感的佳人。无疑,她曾经在春光明媚的时节在秋千上欢乐嬉戏,而今又逢暮春时节,游冶的爱人还没回到自己身边,自伤身世的她,泪眼特别注意到落花无情飞过自己的秋千。同样,吴文英看到西园的秋千,也会产生幻觉:“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风入松》)。吴文英睹秋千而思佳人,想象秋千索上还留有佳人的手香,而那位佳人其时早已不在人间,字里行间渗透的是作者物是人非的刻骨相思。作为女性的李清照,有一首《点绛唇》,写她少女时代的天真烂漫,描写荡罢秋千的形象是“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荡罢秋千以致手酸汗出,可以想象荡秋千时的欢乐尽兴。在古代,女子的娱乐活动本来就少,秋千是佳人展示青春风采难得的一方舞台,这时她们无拘无束、活泼快乐、大方自然,所以“背立秋千下”,更让人觉得佳人楚楚可怜;“乱红飞过秋千去”,更显出佳人的伤感无奈。在唐宋诗词中,秋千佳人这组意象不仅勾勒出一幅幅优美的画面,更重要的是承载了作者对美的赏爱与呵护,对佳人的怜惜与同情。

古典小说中,荡秋千被还原为普通的生活场景。诗词中秋千佳人的美好意境也难见踪影了。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九回,素姐为了散闷,“立逼住狄希陈叫他在外面借了几根杉木条,寻得粗绳,括得画板,扎起大高的一架秋千,素姐为首,寄姐为从,家人媳妇丫头养娘终日猴在那秋千架上,你上我下,我下你上,循环无端打那秋千玩耍。”作者说她们“猴在秋千架上”,打秋千者的形象非但不美,而且滑稽可笑,又用“无端”二字,表达作者对她们行为的不满。少了一只眼睛缺了一个鼻头的素姐,“故意着实使力,两只手扳了彩绳,两只脚踹了画板,将那腰一蹲一伸,将那身一前一后,登时起在半空之中,大梁之上。素姐看那刑厅衙门内甚是分明,刑厅的人看得素姐极其事实,不止一日”。素姐“将那腰一蹲一伸,将那身一前一后”地荡秋千,正是“猴在秋千架上”极其形象的说明,吴推官写歪词打趣素姐“红裙绿袄新,乍看神魂撼。细睨参,却原来少一个眼”,“空有红颜,面部居中止鼻梁”。素姐荡秋千的形象,在作者看来滑稽、丑怪、可笑、可恶、可耻。佳人秋千的审美在这里演变为丑怪泼妇的审丑,厚道的直达心灵深处的关怀被表层化的嘲笑俗闹丑陋所替代。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写尤氏带佩凤偕鸳二妾到大观园游玩。佩凤偕鸳两个去打秋千玩耍,宝玉便说:“你两个上去,让我送。”慌得佩凤说:“罢了,别替我们闹乱子,倒是叫‘野驴子’来送送使得。”宝玉忙笑说:“好姐姐们别玩了,没的叫人跟着你们学着骂他。”偕鸳又说:“笑软了,怎么打呢。掉下来栽出你的黄子来。”佩凤便赶着他打。写的是围绕荡秋千发生的一段情节。

一场笑闹中,作者却也有意无意地刻画了贾宝玉怜香惜玉、爱博而心劳的性格,但是也没了秋千佳人衣袂翩翩笑声串串的如画意境。

作为俗文学的小说描写荡秋千此种民俗,是将其日常生活化了,还原为普通生活场景的同时却冲击破坏了雅文学秋千佳人的诗学意象。

实际上,俗文学的发展壮大对雅文学美好意境的解构与颠覆是普遍的现象。下面再证之以簪花的民俗。

簪花

女子头簪时令鲜花,作为习俗早在汉代就已经出现。汉代以后,簪花之俗在妇女中历久不衰,所簪之花有茱萸、蔷薇、梅花、杏花、棠梨、玫瑰、茉莉、牡丹等。簪花女子的美好形象也被文人采撷于诗词之中。如元稹的《村花晚》:“三春已暮桃李伤,棠梨花白蔓菁黄。村中女儿争摘将,插刺头鬓相夸张。”村中女子将棠梨花作为发饰,明媚的春光中,少女的青春容颜和娇美的花朵交相辉映。刘缓在其《看美人摘蔷薇》写道:“钗边烂漫插,无处不相宜”,描绘簪花女子“花面交相映”的美好形象。

李清照在《减字木兰花》中写自己年轻时爱美、爱俏的心情,也是用簪花来体现:“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诗人词人们无不是用欣赏的、愉快的心情,描绘簪花女子的美好形象,给人以和谐、轻柔、均衡的美感。

不光女子,古代男子也有簪戴鲜花的风俗。在宋代,还成为一些典礼的礼仪,由皇帝给群臣赐花,由中使为之插戴。在古代诗词中,男子多借簪花抒写特定的心理。比如开创中国浪漫主义传统的诗人屈原就有穿戴香花香草的喜好,单在《离骚》中作者佩戴的名贵香花就有江蓠、芳芷、杜衡、留荑、揭车、菌桂、秋兰等十几种。这些都是当时作者被奸佞小人诽谤排斥出朝廷后,美政理想无法实现,却又不屑同流合污,而要固守贞节的矛盾心态的外化。

且看王维诗《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古代重阳节,人们要插戴茱萸避邪,插戴菊花祈求长寿。王维在诗中遥想兄弟们头戴茱萸登高时,一定会发现少了自己这个亲人,含蓄地表达兄弟间互通互感的温馨亲情。又如苏轼《吉祥寺赏牡丹》:“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醉扶归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表现自己洒脱超然、自适诙谐。黄庭坚的绝笔词《南乡子》称“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白发簪花不解愁”,白发簪花,不知忧愁,身处逆境,年纪衰老,仍然具有开朗豁达的胸襟。南宋张元干《菩萨蛮》:“春来春去催人老,老夫争肯输年少。醉后少年狂,白髭殊未妨。插花还起舞,管领风光处。把酒共留春,莫教花笑人。”词中没有传统的伤春叹老,而是插花起舞的不服老,同样表达的是豁达乐观。周邦彦写蔷薇谢后的《六丑》:“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则对比花事盛浓时佳人簪花和眼前花事已败不堪簪取,从而表达惜花的心情。诗词中男子簪花的形象,簪花者为写诗者自己,多借簪花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和精神面貌。

然而在俗文学小说《水浒传》中,男子簪花是另一番风味。短命二郎阮小五出场“斜戴着一顶破头巾,鬓边插朵石榴花,披着一领旧布衫,露出胸前刺着的青郁郁的一个豹子来”。小霸王周通到刘太公庄上抢亲,“小喽啰头巾边乱插着野花”。病关索杨雄在蓟州做两院押狱,兼充市曹行刑刽子手,“有一首临江仙词,单道着杨雄好处:两臂雕青镌嫩玉,头巾环眼嵌玲珑。鬓边爱插翠芙蓉。背心书刽字,衫串染猩红。问事厅前逞手段,行刑刀利如风。微黄面色细眉浓。人称病关索,好汉是杨雄”。“人都羡英雄领袖”的浪子燕青“腰间斜插名人扇,鬓边常簪四季花”。《水浒传》里,英雄好汉簪花,鲜花与草莽、娇艳与粗犷、美丽与狞厉、芳香与血腥,真乃极不协调也,然而又是极其真实的。因为在古代,就男子来说,不分身份地位年龄,都时兴簪花。《水浒传》写草莽英雄簪花,只是这种习俗的生活还原。然而,却把从来鲜花与女子、鲜花与士大夫的写法全颠覆了。鲜花与女子相得益彰,是和谐的、美的;鲜花与士大夫,其中有老夫鲜花的对比,视觉上会有鸡皮鹤发与娇艳欲滴的反差、不和谐之感,但是老夫们抒写的怀抱超越了这种表面的不和谐,精神世界的丰盈和鲜花一样有充沛的活力。《水浒传》里,草莽英雄簪花,给我们更多的是感观的刺激。在刺激中使读者获得阅读的满足,正是小说等俗文学的一个特点。

明清小说似乎特别愿意通过民俗来关注、强调、表现生活中不和谐的内容。还以簪花为例。《红楼梦》第四十回刘姥姥游大观园,碧月用盘子盛来各色折枝菊花,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因回头看见了刘姥姥,忙笑道:“过来戴花儿。”一语未完,凤姐便拉过刘姥姥来,笑道:“让我来打扮你。”说着,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地插了一头。贾母和众人笑得止不住。刘姥姥笑道:“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众人笑道:“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个老妖精了。”刘姥姥笑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这里曹雪芹描写了一个热闹的簪花场面,让本来美丽的鲜花因富贵太太小姐们的嬉闹,成了嘲弄来自乡下老妪土气的工具。又如神魔小说《西游记》中的猪八戒,有好几次在行走的山坡路边采摘一些野花插戴在帽檐上,却被孙猴子搭讪打趣:“你这呆子还爱美,丑着呢!”而八戒半掩羞涩地反诘道:“哼,除了师傅,你、沙师弟和我模样都半斤八两。”八戒难得存留的爱美之心,就算没被孙猴子当头一棒给打飞,至少兴趣被凉水给泼冷了。

民俗是文学重要的表现内容。在古典诗词中,类似秋千佳人与丽景簪花的民俗构成极具美感的画面和意境。诗词的正格是审美而非审丑,为我们提供的是纯雅芳馨的艺术享受。在小说中,民俗有着和诗词不同的表达。美的意象演变成了丑的场景,作者赏爱怜惜的审美情趣演变为调笑游戏的审丑心态。民俗在俗文学中,地地道道“过足了俗瘾”。古典诗词中的意象在明清小说中的演变,反映了我国古典文学从雅到俗的自身发展规律。俗文学的发展壮大,不可避免地扭曲、破坏甚至颠覆了雅文学纯正、美好、和谐的意象。在古典文学体系内部,雅俗的消长、转化,其得失、意义,自有文学史家给以公允的评说。在此,笔者只想从民俗在雅文学的诗词和俗文学的小说中的不同表达切入,提醒当今人们,充分释放个人自由表达激情的同时,有必要重拾冷落已久的古人们的审美情趣,以培养起一种有范有格的、健康纯正的审美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