汕尾的“拜祖公”习俗


多年未在家中过冬节,今年碰巧在家,看着阿爸阿妈仍然遵循旧俗,包冬节饸,搓冬节丸,然后踏着鸡鸣起来拜神、拜祖公。已经分家多年的叔伯姆婶依旧在这时提着饭菜,来到祖公龛前,喝茶寒暄,跪拜焚烧。一切似如过往并无二样。

自幼所记,拜祖公(祭拜祖先)是老厝的一大热事。逢年过节,外处的亲人相约在这老厝中,八仙桌端上各种菜肴茶酒,龛前是檀香蜡烛,两旁则是元宝冥品。大人们多会沏茶聊天,小孩虽是贪玩,但也深知此刻庄严不容胡闹。待纸扎元宝随红光焰火化为灰烬,鞭炮声在此涨彼伏中渐趋消散,亲人们带齐饭菜离去,这老厝老龛,又恢复了原有的安静。

这便是汕尾人血脉般不可间断的传承。这片土地信天遵命,信神奉佛,而先祖颠沛流离,在此落根。尊崇祖先,便也成了人们的又一信仰。所以逢年过节、忌辰诞辰汕尾人都有拜祖公的例规。此外若家中娶媳妇或是添男丁,更要隆重祭拜祖公以表子孙兴旺。

幼时未谙世事,只是知道,阿嫲或阿公等老辈,对先祖忌辰记得一清二楚。他们会在拜祖公的时候,虔诚地跪在龛前的举桌前,然后念着似魔幻的话语:清香拜请清香三请,请告老祖公……那天晚上循例会有丰盛的饭菜:鸡鸭猪脚、鱼丸大虾……有时候还能央着阿妈去买瓶可乐来乐呵。

最乐呵的还是跟着阿嫲,到南门外的大伯家拜祖公。旧时家族动荡,老厝的旧龛毁于兵乱战火,而新龛又因玄学风水迟迟未能入伙,所以很长的时间里,家里的祖公神牌便被寄托在大伯家中。也因这般,每次拜祖公,阿嫲都会挑着竹编的饭篮子从东门走到南门外,穿过小城来祭拜。我特别记得的是那饭篮子:蒙古包的形状,顶上涂有朱红。顶上的盖子打开,是一个斗笠的模样。而下面的圆柱形平整紧致,可以整齐放好饭菜。这种竹编饭篮,手艺精致结实,如今已不多见。

那时候陪阿嫲一起去拜祖公,两个篮子一个放饭菜,一个放元宝蜡烛,阿嫲矮小的身子挑起扁担摇呀摇着走,我们则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阿嫲不忘回头吩咐我们别走丢。

那一路如今看来并不多有趣,走过横竖的东南老街,经过老庙祠堂,有些荒废的厝地,长满野草野花,在风声中,招摇交错……仅仅如此,便是孩童时代,一次充满梦幻的冒险。

至于到了大伯家,看到吊顶的小龛台里,阴森森地供奉着老祖先的神牌,便徒然生了敬畏。阿嫲此时卸下饭篮,点上檀香蜡烛,龛下支开小桌子,摆好饭菜茶酒,开始祭拜。传统而言,拜祖公需要五杯清茶,五杯清酒、五簋好菜、五碗米饭配上五双筷子,其顺序是茶酒菜饭,酒杯之间放上筷子。

其中五簋好菜大多寓意吉祥如意,所用的多是菜头丸、马鲛鱼丸、大三仙、红烧乌鲳、鳗脯焖猪肉、白切猪肚、盐焗大虾、煎石针等,而白切鸡、烧鸭、卤鹅这些例牌三牲自然不在话下。但据说在旧时,这些大菜虽然也有,可都是老一辈所说的垫贴——碗面是猪肉片,下面则都是青菜番薯垫底。

若要问到为何一定要是数量“五”,至今仍未查究清楚,老人都说这是传统例规的约定。但我家倒是例外,记得是阿嫲偶然求神问卜,老祖公显灵说先祖众多,五碗饭菜太小气了。从那以后,我家拜祖公便将以“五”升级为“十”。想来是好笑的,只是阿嫲挑着饭篮子走得更是慢了。

而潮汕人祭拜祖公时,讲究“三落香”后才能开吃。但在罾城倒是随意,一般鞭炮放完,阿妈便开始收拾热菜,准备晚饭。这些时候往往是欢愉的,因为家中每到这时必会宴请客人,好友亲朋邀请一堂,热闹欢腾地吃一顿。大人桌上是酒肉大菜,小孩子则是另开小桌,端得也是一些鲜美小碟。有时小桌上的好菜被抢光了,便会跑到阿爸的腿边,央一只虾一块猪脚或者一条鱿脯。阿叔多会在这时候调侃道,来喝一杯,酒才是最好的……

这样的热闹在罾城是普遍的,尤其在大年节,厝边亲朋拜祖公,相互叫大家去吃饭更是常事。外公便是如此,遇上一些重要的忌辰(比如姥姥的忌日),总会让阿妈带着我们去吃饭,那时候我们总叹服为何大人们总对拜祖公的时间一清二楚。

后来想大概是: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吧!但如今想来,那其中多少是悲苦的。

譬如外公,总会在某些忌辰拜祭后,邀上他年迈的兄长一同吃饭。饭桌上老人们慢慢地喝酒,慢慢地说,说1942年的饥荒,姥姥和兄弟们相继饿死,他们用家里仅剩的床板把至亲一个个亲手埋葬……老人们说到这些时总会缓缓地喝口酒,他们品尝着酒,就像品尝着很长很长的岁月。

譬如姑婆,有时候会说起她悲苦的父亲,在动荡的时代漂远过海,尔后回来谋生,钱财被骗,疯癫了余生。她一个小童养媳,拿着番薯和棉袄给他取暖饱腹,然后有一天发现老人的身子僵了……

直到后来阿公走了,阿嫲走了……龛里的祖公神牌添了好些熟悉的名字,每年的固定时间,也会问阿爸是否拜了祖公,会在某些时刻想起阿嫲已经走了多少年了,然后渐渐记住了。兴许记住了,岁月便带不走了。

关于作者

连幼希,故乡在罾(zeng)城,现人称捷胜。此文,是连幼希因怀念故乡,缅怀幼年,不忍故乡的风俗味道和故事被渐淡忘,希望借文字筑一座岁月带不走的城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