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热闹的长沙太平街南端,一座略显安静的低矮庭院安坐于湘江东岸的高大楼群之中。那是西汉时期长沙王太傅贾谊的故居。
比起妇孺皆知的屈原,贾太傅并不算太有名;比起游人如织的橘子洲头,贾谊故居就更显寂寞了。然而这里却是一个值得驻足玩味的地方。
故居很新,也很老。2009年新翻修的贾谊故居草木齐整,院落有致,既没有斑驳的砖墙,也没有剥落的老漆,显得新簇簇的。太傅手植的柑树已被焚毁,当年高卧的石床、御赐的石碑,也都不知所踪。只留一口古井,人称是贾谊旧物。粗心的游客大概会认为这又是一座牵强附会的摩登古迹。但若仔细观察,就会明白这里的过人之处了。故居介绍上说,“贾谊故宅历代屡经翻修,然其基址未变”。碑廊上的《重修贾太傅祠记》也写道,要是从贾谊迁往长沙的时候算起,这个旧址距今(指的是2009年)已经2185年了,时间跨度之大,“放之宇内,亦鲜有可媲者”。
这是很不太平的两千年。故居里悬挂的一张图片历数了这片基址目睹过的风雨飘摇:三国吴蜀鏖战,湘江两岸城郭大毁;唐朝臧玠兵变,长沙城内火光冲天;北宋金兵南下,掠城六日后屠城而去。此后又历经南宋和明末的动荡与清代的三藩之乱。而民国年间的“文夕大火”,再次将明清时期颇具规模的故居建筑与大半个长沙城一道,付之一炬。
然而历史不会轻易被火焰与刀兵摧毁,因为证据就埋在每一个游客脚下。故居内的考古报告告诉我们,故居石板路之下的90厘米土层,是清代的遗留,里面烧黑的瓦砾,是1938年那场大火的痕迹。再往下125厘米的灰褐色土层里,则发现了宋元时期的青花瓷片与薄砖。更往深处,还依次有唐朝、南朝、东晋、西晋时期的土层与文物。1996年从故居地下汉代地层出土的炭化木屑,经测年技术认定,证实与贾谊在长沙的时代一致。
联通古今的除了地层,还有诗文。24岁的贾谊从帝国的中心外放,南下任长沙王太傅。他对屈原的遭遇深有共鸣,在《吊屈原赋》里,贾谊感叹:“已矣!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一只公式鸟飞入他的屋子,有人说这会带来灾祸,于是他又写了一篇《公式鸟赋》来抒发情怀,排遣忧虑。贾谊才高,两篇都成千古名作,如今高悬故居,供后人瞻仰。
细腻而敏感的情绪,辉煌而多难的命运,触到了古今太多文人的灵魂深处,以至于“咏贾诗”成了一种独特的题材。唐人刘长卿感慨称:“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清人查嗣瑮痛惜道:“身逢明主犹嗟命,天夺中年亦妒才。”然而贾谊的内涵却远胜于此。
贾谊身处长沙却始终不忘家国之忧。他到长沙第二年,便上疏建议要礼待大臣,第三年,又上《谏铸钱疏》。此后任梁怀王太傅期间,更是写下被称为“西汉第一雄文”的《治安策》,纵论边疆危机与割据问题。他对经济发展也别有研究,所持国家应当重农和垄断铸币权的思想在当时也颇为先进。这便是被毛泽东赞为“胸罗文章兵百万,胆照华国树千台”的那个贾谊,也是让杜甫写出“不见定王城旧处,长怀贾傅井依然”的那个贾谊。
感怀身世而不至消沉,蛰居僻壤却心忧天下,这种文化品格恐怕是贾谊在那么多怀才不遇、冤屈被贬者中脱颖而出,成为一种千年文化符号的重要原因。如今这些诗句被镌刻在故居碑廊的十几块石碑上, 并称为“古今咏贾诗选刻”,一同彰显着贾谊诗性与理性共存的丰满人格。
其实遍览潇湘之地,有相似命运的,又何止是这贾太傅的旧所呢。与故居隔江遥望的岳麓书院,同样在历史上屡修屡毁,又屡毁屡修,最终却成为湖湘文化生生不息的圣殿。而距离故居以北不足200公里的岳阳楼,更是凭一篇重修楼阁后的记文,获得了恒久的生命力。而在整个中华大地上,这样的例子更是太多太多了。
或许是我们经历过太多的战乱与灾祸,或许是砖木结构建筑的天然性质使然,在中华文明数千年间的活动区域内,的确很难找到真正在物理意义上屹立不倒的建筑。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会有那么多文人墨客,力图将文化的灵魂注入一座座故居、楼阁、书院所存在的时空维度里。而建筑一旦超越了物理层面的内涵,便不惧任何灾祸。因为只要千古文章还在流传,只要见贤思齐的人民依然生生不息,就总会有人愿意再造可供凭吊的实体,再续流传不绝的精神。这不禁让人感慨:到底是这些建筑的幸运,还是拥有这些建筑的文明的幸运?
走出静谧的故居,太平街嘈杂依旧,长沙城热闹非凡。毁不掉的东西还藏在簇新的院落深处,等待有心人走进来获得心灵的共鸣。